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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头到尾都是诗的小说——铁凝的《哦,香雪》

    2006年09月06日 18:28

导语:由国家承认的全国性文学奖项早已规范化。目前,全国性短篇小说奖只有一种,即鲁迅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少数民族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奖项中的短篇小说不计其列)。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原可评出10余篇作品,结果只评出6篇作品,盖因“宁缺勿滥”——反过来说,竞争还不是十分激烈。要获奖先要读人家获奖的作品,从中学到眼光、学到标准。此文作者崔道怡先生是著名短篇小说专家、资深编辑,先后参加了9届全国短篇小说评奖。由他来“夕拾朝花”,回顾和介绍以往的短篇小说精品,是再合适不过了。

1、为什么首选《香雪》?

1982年5月,《青年文学》杂志推出铁凝的新作短篇小说《哦,香雪》。

《香雪》问世之初,不太引人瞩目。因为,那时人们更关注的是反映重大社会课题作品。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文学创作逐渐回复到它自身的轨道。但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总把思想内容列为衡量作品的首要标准。其实,那种所谓的思想内容,主要乃是一种单纯的、直接的、具体的政治说教,跟真正的文学所需要的思想内涵,完全不是同一概念。

积习已久的思维方式,严重影响着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当时,政治说教虽遭鄙弃,作品的社会性含量仍然被奉为第一。因此,那个时期受到广泛推崇的短篇小说是:蒋子龙的《拜年》,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航鹰的《明姑娘》,金河的《不仅仅是留恋》等。这五篇小说,大都是佳作。而它们之所以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则在于题材厚重、思想新颖。

铁凝开始写作的时候,并不是一名社会型的作者。那时她只有十六岁,是个中学生,眼里的社会,主要就是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她第一次投稿,虽没有被选中,却得到了编辑部的热情回信。我想这表明:她是很有才华的,但所写内容在当时看来却还不够所需要的分量。1975年,她十八岁,发表了处女作儿童文学短篇小说《会飞的镰刀》。1980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夜路》。此后,她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虽然如此,《香雪》刚发表时,相对说来社会反响则比较平淡。

而老作家孙犁,看过《香雪》之后,给铁凝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今晚安静,在灯下一口气读完了你的小说《哦,香雪》,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如一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

读完以后,我就退到一个角落,以便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一次阅读的愉快……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孙犁的这封信,后来被报纸披露了。显然,老作家的声望,他对《香雪》这样的高度赞赏,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些人开始寻找并阅读这部作品,已经读过的人则重新审视这篇小说。1983年1月,为推荐佳作参与评奖而创办的《小说选刊》,选载了《香雪》。随后,又转载了孙犁的这封信。其时,1982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正进行中。第一批提供评委参考的备选篇目,已于1982年12月17日由《人民文学》评选工作组,按获得读者推荐票数多少为序确定,共有蒋子龙的《拜年》等13篇,没有《香雪》。

1983年1月24日,由于《小说选刊》选载《香雪》已为读者和评委得知,提供第二批16篇备选作品时,《香雪》被列其间。但1月29日进行的第一次评委会,没有提到《香雪》。2月26日进行的第二次评委会,《香雪》虽被提到,但大都是放在发言的最后。起先,沙汀发言最后特意表明:“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哦,香雪》。”接着,冯牧、唐、王蒙等一些评委,相继都在发言最后表明:“个人偏爱《香雪》。”唐还在第二次会议结束时再次发言,特别说明:“我个人偏爱《香雪》,原先不敢讲,既然有人讲了,我就提出来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王蒙则明确提出,将这一篇提到前五名——按照惯例,前五名实际上也就是一等奖。

1983年2月28日,评选结果揭晓,《拜年》名列第一,《香雪》名列第五。我在1999年发表的《春花秋月系相思》第四部分《春兰秋菊留秀色,雪月风花照眼明》中,曾经写道:“尽管如此,在我看来,仍不足以显示它应有的地位和实际的价值。《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后敢于表达,存在一个暂短过程。这个过程表明,在评价作品文学性和社会性的含量与交融上,有些人还有些被动与波动。当社会强调对文学的政治需求时,社会性更受重视;当形势宽松了对文学的制约时,艺术的美感才得更好地焕发其魅力。……虽然,1982年获奖作品的第一名,是蒋子龙的《年》;但是,代表短篇小说创作成就与特色的,是《哦,香雪》。多年之后,时过境迁,《拜年》或许会被忘记,而《哦,香雪》则将以其纯净的诗情,隽永的意境,常被忆及,不会忘记。”

我参与过多次评奖活动,我经历过多次对于作品的各种评价,只有1983年这一次,只有《香雪》这一篇,曾出现如此的奇特现象。这难道不该引起我们对于文学发展的历史思考吗?这难道不足以表明《香雪》这一篇小说在文学史上具有其独特的地位吗?

2、小说应该如诗

孙犁赞赏《香雪》的中心词,就是说它“从头到尾都是诗”。诗与小说本是两种不同的文体,诗被称为抒情的文学,小说则被视为叙事的文学。为什么说小说如诗便是好小说呢?好就好在叙事之中的抒情,达到了如诗一样的美感效应。

事实上,也可以说,所有小说,都无不是抒情之作。文学,无论通过哪一种文体表达,全是思想与感情融会的结晶。我国古代文论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指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又如十九世纪俄国著名文论家别林斯基所说:“感情是诗人天性的主要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也就没有了诗”。“每一篇艺术的作品,都应该是热情的果实,都应该贯穿着热情。如果没有热情,就不能理解是什么使作家拿起笔来……”正是这样,引起创作冲动的,往往是作家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他要运用语言形式所组成的形象体系传达出来,以使读者能够获得同样的体验,产生相近的感情,这便是文学的活动。若在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创作,包括小说,都是抒情。

然而,具体到每一次的创作过程,尤其是写小说,促使作家拿起笔来的主要契机,却又各有不同——有的是从人物出发:对某种性格发生兴趣,因某种命运感慨系之,所以要使其人传世。

有的是从事件出发:对某一情节格外关注,因某一细节浮想联翩,所以要为其事传奇。

有的是从理念出发:对某个问题洞察底里,因某个想法振奋鼓舞,所以要让其理传播。

面对纷繁的生活,作家想点燃感情之火,进入构思之门,把琐细的素材组合成为完整的艺术品,就得有一股爆发力,有一个凝聚点。其人,其事,其理,或其情,正是那股力,那个点。着力之点不同,作品的基本格调、色彩、旋律与氛围便不同,它们给予读者的艺术感受也不同——有的读来如史传,以人物性格之鲜明令人难忘。

有的读来如戏剧,以故事情节之新奇引人入胜。

有的读来如寓言,以哲理思想之深邃启人思索。

假使按照作家构思的出发点、作品内容的侧重点和读者欣赏的着眼点来区分,那么各种各样的短篇小说,大致可以归为四种类型——写人,叙事,表理,抒情。

这样,作为一种类型,抒情小说便自有其特色。而这种特色,曾长期失色。八十年代以前,由于强调作品的社会性,抒情便遭冷落,甚至受到压抑。所以,当它被重新感受时,便觉得格外新鲜而有味儿了。我猜想,同样以写抒情小说见长的老作家孙犁,看过《香雪》恁般激动,就有久别重逢之感,当作一种精神享受,“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以至于想到了《赤壁赋》。那是苏东坡的散文,也并非诗。显然,散文如诗,也是好的。那么,凡是如诗一样抒情的文字,在他看来,都是好的,好就好在纯净,在读者的心田里,似清泉流过,“一泻千里,始终如一”。

3、抒情之美在于忘情

抒情小说的艺术特色,就在于情:生发以情,贯穿以情,旨在谈情,意在动情。

它们大多直接源于作家心泉之喷涌,似乎只要如实描述感情流程,无须着意塑造人物、编织故事、表明理念以至经营结构。

它们总是自始至终浸润着、洋溢着作家细腻的、炽烈的感情、激情或情绪,字字言情,处处关情,更多运用咏叹、拟人、内心独白与景物烘托等手法,教人披文入情,因情入理。

它们或者属于切身情感的主观倾诉,犹如记实,逼真可信,像挚友交心那样亲切;或者属于移情于景的客观流露,仿佛天籁,自然宁馨,像生活本身那样质朴。

它们常能情景交融,如画如诗,意境优美,韵味萦回,具备那种形散神不散的不完整之魅力,富于那种若有若无的朦胧之美。因此,它们往往会更易取得读者信服,更有力打动读者心弦,更贴近满足读者特殊的精神需求,好比饮醇醪,濯清泉,似醉似梦,忘我忘情。

正是这样,抒情小说看起来似乎没有在人物、故事、理念和结构等方面多下功夫,实际上更需要别出心裁——它们写人,得集中笔墨开掘内心世界的细微隐秘,着力于表现人之品德情操的高尚美好,准确把握并生动显示精神素质的主要特征。

它们叙事,得善于捕捉并巧妙运用表面平淡琐碎、内里深厚新奇的细节,不追求情节的离奇,不局限事物的时空,而要充分发挥声、光、色、味等感官知觉的渲染、烘托作用。

它们表理,得特别讲求含蓄蕴藉,委婉凝重,为此时常借助自然景物、社会风习形成意境,设置氛围,采用象征,力求造成强烈而悠远的艺术效果,耐人寻味,引人回味。

出色的抒情小说,都是作家一往情深的忘情之作。多情却似总无情,于无情处见深情。

由此可见,写好抒情小说,不仅要求作家具备写好其他类型小说同样的思想水平与艺术功力,而且还应该具有一定的特需条件:主观方面,作家的感情得更丰富而纯朴、敏锐而细腻,富于赤子之心和诗人气质:客观方面,得更依凭生活的机遇。这一次的所见所闻,抒情性的美感因素浓郁,写来就会顺手,下一次情况相反,则难以求成。所以,抒情小说的优秀篇章,并不是每一个成熟作家都能写得好的,也不是同一作家每一次动笔都能写成功的。

八十年代之初,这种可遇而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的文学幸运,落实于铁凝。

4、《香雪》美得“叫人心疼”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早慧的铁凝,从小跟着质朴的农村同龄姐妹一起摸爬滚打、喜怒哀乐。那地方,那些人,是给予她营养和灵感的第二故乡。一从起步,她的文学才智就得到了充分自如的舒展,便初具了自己独特的风韵。及至成长,她一直珍重着对生活对事业纯净的真诚。于是,十年后,钻进“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被人们遗忘了的小村台儿沟,她发现了、捧出了“叫人心疼”的美。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在饱含纯真痴情的铁凝眼里,天地万物无不多情善感。“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是有生命的:“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那绿色的长龙”火车,也有灵性:“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辗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后来,“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它停了下来,“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台儿沟的寒冷”。在作家蘸满关切深情的笔下,大山小村质朴而闭塞,纯洁而贫困,多么惹人怜惜!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刘勰)。如果不使物与情、物与景融会贯通,只冷静地进行纯客观描述,怎么能有这种童话般的意境、诗一样的语句。再看香雪的心愿得到满足之后的文字:“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若非情意所致,这些新奇的比喻,这些美妙的想象,怎可随意得来!

5、爱的回音

“创作总根于爱”,“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鲁迅)。“热情把仅仅由理性获得的思想转化为对思想的爱”(别林斯基)。铁凝之所以在这一篇小说里恁般抒情,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爱。她惊喜地得知火车终于开始在台儿沟停留“短暂的一分钟”,她欣慰地看到香雪迷恋的不是别个,而是“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她敏锐地领悟了“一分钟”的意义:时代列车正从一个新的站台启动,即将奔赴一个新的里程;她深入地发掘了香雪向往“明天”的社会内涵:今日中国那被人们遗忘了的贫穷角落,也已萌动对于现代文明的追求。她赞美那“一分钟”,她爱香雪。事实上,她早就是爱着香雪的——香雪和凤娇们原是她早年的伙伴啊!她爱香雪“那洁如冰晶的眼睛”,“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她爱香雪和娇凤的柔弱娇怯与大胆率真;她爱她们嬉戏的友好或“闹点小别扭”。因为爱得这样深切,她才能在别人不易察觉得到,或者一时理解不了的细小微妙之处,发现新的美,发现实质上显示着时代脚步与人民心声的新精神。尽管在那“五彩缤纷的一分钟”里,凤娇们惊讶的是“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探讨的是“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关心的是“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这未免有些俗气,但这也就是她们难能可贵迈出的对大山以外整个世界的第一步探求了。况且,其中香雪与众不同,“她很快就发现了别的”,这位台儿沟惟一的宝贝的初中生,感兴趣的是“皮书包”、“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并且竟为打听这铅笔盒的价钱跟着火车奔跑。因而,铁凝也很快就发现了她,对她倾注了更深沉凝重的爱。

当铁凝写她得到铅笔盒后往回走时的情形,调动了多少艺术手段啊!又是心理活动,又是景物烘托,又是穿插回忆,又是起伏曲折,交织成一幅意境深远的画,一曲韵味绵长的歌,群星拱月,捧出了高举着铅笔盒的香雪。——难道那只是一个铅笔盒吗?那里面蕴涵着实现现代化的理想、推动生活前进的力量啊!——毕竟那又只是一个铅笔盒。作家无意说明什么,不过是讲了一个新式铅笔盒的故事。只因这人这事曾使她感动得颤栗,她要用这感受去感染读者,让更多年轻以及不那么年轻的人也能产生同感:咱们柔弱娇小的香雪,而今在对新的生活痴痴向往,苦苦追求:当那可怜的心愿好不容易实现时,“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这是一颗多么高洁纯美的心啊!难道不该像她那样生活、为她做点什么,不该深深地、深深地爱她么!

即便抒情小说,将感叹词加入标题,也极少见。若非爱得真纯,那将显得造作。铁凝这篇,行云流水,贴切自然,以至于不如此不足以表达那深沉的爱。

小说以描写山谷回音结尾,整篇小说也可以说就是这爱的回音。回音悠远,精美绝伦。读者看到最后,自然而然感慨万分,也会从心底里发出那爱的回音:《哦,香雪》——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喊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竟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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